人生之际遇,往往你越怕什么,命运便会给你安排什么。
清明的前一日,我和妻刚从乡下上完坟返城,便收到一条信息。
一位鄂西北南漳县的小友说: “先生,明天想来鄂州,看下您笔下的吴王故都。”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这位小友我一直认定是一位女性。
几年来,大叔我从不敢公开任何联系方式,就是为了躲避网友或媒体的寻访,何况是位女性小朋友呢?
心想大事不妙,赶紧和妻收拾行囊,连夜坐绿皮火车逃离了鄂州。
然后回复道: “小友好,谢谢这份沉甸甸的心意!我和老伴已回她的娘家祭祖,尚不知还要在外逗留多久。
特此告知,以免小友扑空。
倍感歉疚。所幸网络发达,虽现实中失之交臂,然空中无一日不可以相逢……
在妻的娘家待了两日,我仍不敢回鄂东南,又携妻一路西行,去川西高原转了一圈。
回到鄂州,我和妻偷偷开门,继续炸油条卖豆腐脑,不知不觉过去二十多天,日子仿佛像泛起过一阵涟漪的湖水一样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岂料,4月27日一大早,这位热情而又执着的鄂西北小友却突然出现在我的店门口。
据他后来说,为了防止扑空,这位意志坚定的小友如同一位虔诚的地下工作者一样,辗转与我的抖音评论区里的一位本地小朋友偷偷联络,打探我的店子近两日有没有开门。
为了“活捉”只在每天的早晨才出现在店门口的我,他半夜便从鄂西北出发,驱车八百华里,终于赶在天亮前抵达了心心念念的吴王故都。
回想这一个月来的畏缩与躲闪,我是多么的无能和无礼啊!
这位拥有近十万粉丝的网名叫做“故剑情深”的南漳小文友曾在鄂州的葛店和花湖留下过许多青春的记忆。
他说,有一天,偶然在抖音里刷到了我的文字,感到亲切又温暖。
而我,其实很早以前也无意之中拜读过他的一篇关于亲情的文字。
文字是有磁场的,可以击穿时间与距离,将两颗陌生的魂灵紧紧相吸。
最初,我只是在肉体劳累之余通过网络平台安放自己流浪的魂灵,并没有意识到老祖宗发明的汉字还有治愈他人的功能,更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热情善良的人儿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看文字背后的作者。
也许是如今的高铁、飞机太快了吧,往往我们的肉体已经到站,魂灵却还没有抵达。
而古老的汉字排列犹如一趟摇摇晃晃的绿皮火车,当肉体驶向远方的时候,魂灵也同步进入了静谧的梦乡。
虽然我的躯壳会本能地排斥外界的寻访,但是,究其实,我的魂灵一直在通过文字与这个世界亲密对话,我一直试图用自己纤细的笔端舔舐每一个生灵正在经历的伤痛与苦难。
当这位远方来客亮明身份的时候,我这才发现,原来,他是一位高大英俊的小伙子。
不过,他的年轻漂亮的妻也居然陪他一起来了。
他们开口便管我叫叔,管我的妻叫婶。我们是七O后,他们是九O后。我忽然发现,这相距八百华里,相差二十载的两代人之间,冥冥之中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共同点。
他俩都姓王,而我也姓王。他的抖音头像里装着他的妻,而我的抖音头像里也装着我最亲的人。
他说,他们小夫妻没有哪一天不吵架的。
不过,当他一提起要跨越八百华里,从鄂西北到鄂东南去看一个在抖音里写写划划的迂腐大叔,她却雀跃着一口便答应了下来,还特地向单位请假,陪着他。
半夜十二点出发,披星戴月,驱车四个小时直奔吴王故都,无怨无悔,乐此不疲。
我说,我和婶同样吵了三十多年呢,可是大年初十,别人都在走亲访友,我却提出想到与鄂州一江之隔的黄州去拜谒那位一千年前落难至此的苏东坡的时候,婶居然毫不犹豫地答应陪我同行。
而那位东坡之妻,无论丈夫贵为吏部尚书,还是沦为一介农夫,她都始终如一,生死相随。
好的伴侣,可以融化人间的一半苦难。
这对如影随形的小夫妻尝完我家的油条、豆腐脑和“著名”的破馍,执意要回鄂西北,我紧紧拽住不放。
是的,他们星夜驱车,千里奔赴,倘若就这样让他们走了,不单我饶不了自己,便连我的汉川大姐也会为此伤心。
事实上,虽然我婉言谢绝过许多的来访要求,但倘若真的被我发现有人远道而来,我都会当作自己的亲人一样善待。
曾经有一位小友,大年三十的晚上,正是万家团圆的时候,她却义天反顾地坐了一夜的火车从北京来鄂州。
我们倾尽了鄂州人所有的礼仪,带她参观博物馆,爬西山,甚至带她到我姐家里做客,推杯换盏……
而这次,我也决定尽地主之谊,带这对可爱的小朋友在我们这座千年古都到处走一走,看一看。
我领着他们沿着人头攒动的南浦路步行街,一路向北,穿过孙权广场,来到长江岸边。
面对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滔滔江水,我们谈起了这个快节奏的压力重重的时代。
他感叹说,他们这一代人太难了。不是他们太脆弱,也不是他们自暴自弃。
是的,我们那一代的苦难来自于肉体,而如今的年轻一代的苦难来自于精神。
我说,当环境无法改变的时候,不妨尝试着改变我们自己。向外求,求而不得,向内求,生生不息。
我指着远处的观音阁说,喏,那是万里长江唯一的一座矗立于江心的建筑。这座神奇的建筑屹立江心七百余年,永不沉没,被海内外网友盛赞为“阁坚强”。
古往今来,人们探究它屹立不倒的奥秘,得出的结论大致有两条,一是得益于观音阁建于一块巨大的叫做“蟠龙矶”的礁石之上,二是归功于能工巧匠们运用流体力学对阁底进行的船形设计。
可我觉得,观音阁是有生命的。历朝历代供奉于阁内的观世音、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西王母、八仙和东方朔等等赋予了这座神奇建筑集儒、释、道于一体的智慧、隐忍、遒逸、豁达、百折不挠的观音阁精神。
千百年来,能够抵挡和化解无数次滚滚洪流的,也许不是阁的身躯,而是阁的意志。
这座江心寺庙,曾历经宋、元、明、清屡次重修,每被洪水冲毁,它并未一蹶不振、自暴自弃,而是重新理容整装,再次高高站起。
千百年来,它不悲不喜,不卑不亢,不疾不徐,笑看水涨水落,乐观世事沉浮,任尔千古兴亡,我自岿然不动。
长江自古为黄金水道,古人为了让往来船只躲避航道上的这块巨大礁石,特意在这块礁石上筑起了一座寺庙,以提醒过往船只小心。
千百年来,这座从不被洪水吓退,从不被厄运冲垮的观音阁,如同一座不灭的灯塔,一直在指引着人生旅途上的芸芸众生砥砺前行。
介绍完观音阁,我又转过头来,指着江对岸,告诉远方来的两位小友,那里便是一千年前苏轼的贬谪之地黄州古城。
就在那片废垒颓垣上,倒下了一个苏轼,却站起了一个浴火重生的苏东坡。
自兹以后,无论在惠州,还是在儋州,苏公一次次重重倒下,又一次次高高站起。
我们的坡仙与观音阁,原是多么的相似啊,纵使身躯一次次被厄运肆意肢解,而魂灵却一次次从矶石上傲然屹立。
苏公和观音阁一样,从儒、释、道中汲取无穷智慧。
他的乐观豁达的处世哲学在后世子孙心中树立起的精神支柱,同样逾千百年而不颓。
他的那些治愈的文字也如同镇水平妖、降鳌驱蛟的观音阁一样,成为后世子孙指路之明灯和心灵之归附,导引着这个民族走出暗礁,走出苦难。
七百余年不倒的巍巍观音阁,正是坡仙之化身啊。
参观完观音阁,我又把这对远方来的亲人拽进街边食肆,品尝了鄂州的特色美食,然后一起返回我的小店。
刚进家门,妻便指着坐在门口的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说: “喏,这位客人刚从青岛来的。”
江南好,写于乙巳孟夏之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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