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正炸着油条,电话突然响了。
是邮局打来的,说我有一封寄自千里之外的香港来信。
“喂,你有一封信!” 再次听到这句话时,恍如隔世,然而,那种心如撞鹿的感觉,犹如昨日。
不知“信”为何物的今人永远无法掂量出这句话的含金量有多大,因为,物质至上的时代永远无法意会什么叫做精神上的丰饶。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我的名字频繁出现在各级电台猜灯谜节目的中奖者名单之列,由此收到了全国各地如同雪片般飘临的听众来信。
后来,在南下打工、颠沛流离的岁月里,这些装满了整整一个行李箱的信件都不幸散失了,一同散失的,还有我那用塞满了文字的书信堆集的青春。
冥冥之中我这辈子是个有着南方情结的人,我的馒头豆腐脑店的店名曾一度冠以“南方”二字,我的网名里也嵌着一个“南”字。
而今天,这位给我写信的小宝贝,也恰好来自遥远的南国。
四年前,一位素昧平生的广东台山女子频频向我邮购馒头和油条,一来二去竟与我结下了亲人般的情谊。
有一日,她无意中向我透露,寄去的馒头连她的小外甥女也极爱吃,并通过手机发来一张这个小宝贝一只小手擎着一个大馒头的图片。
这个古灵精怪的,名字叫做“栩滺”的小公主不单长相像北方人,连喜食馒头的习性也酷肖北方人,而且,她囗齿伶俐,年仅四岁的她甚至可以在英语、粤语和普通话之间自由切换、游刃有余。
许是南方人欢喜甜食的缘故吧,从那张抹了蜜一般的小嘴巴里蹦出来的每一句话,让你听在耳里,甜在心间。
时隔四年,如今我仍清楚地记得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叔叔,你的馒头很好吃哦!” 听她的口音,感觉与广东孩童说的普通话有些异样,听起来倒像个洋娃娃在说中国话。
因广东台山系传统侨乡,于是我问,莫非这个小宝贝是从海外回来省亲的么?小妹却告诉我,不是的,她的这个小外甥女一直生活在香港。
四年来,小妹每次在手机里与我闲谭,这个天生丽质、人见人爱的南国小佳丽总能成为我们源源不断的谈资。
四年来,小妹给我分享了这个小小人儿在香港的点点滴滴,譬如去中环的街头卖旗做义工献爱心啦,去慈云山的古久茶楼饮午茶,大家皆食虾饺,她却独对店子里的馒头大快朵颐啦。
甲辰岁末,栩滺突然通过手机语音向我大声宣布:“叔叔,我要给你们写信!”
哇!这消息简直让我受宠若惊了呢!
我的惊诧,一方面是因为在这个被手机主宰的时代,居然还有一个人在天之涯提笔给我们写信,如此天真烂漫的美事,恰如大海里的儒艮一样几乎要濒临灭绝了。
另一方面,我对于文字,正如农夫对于土地一样,有着与生俱来的炽爱与敬畏,尤其面对文祖仓颉创制的雍容华贵的繁文,更有着图腾般的景仰与膜拜。
四年来,我总执拗地让小妹用繁文与我笔谈,而我,一直顽固地采取手写输入法。
接下来的日子,我等呐盼呐,从年尾等到年初,从初一盼到上元,却一直杳无音讯。
等一封信,正如酿一罍酒一样,日子越久,不停发酵的情愫便会一天天浓酽起来,虽苦而犹甜。
每一个日子似串起的爆竹连绵不断,我想,那个沉浸在南国的节日氛围里的小鬼,莫不是早把给我们写信的事给忘了么?
然而,我哪里知道呢?就在我等待的这些日子里,远方的栩滺居然已经给我们写了满满三页的长信,同时还寄出两套香港风光与金蛇贺岁纪念邮票,以及一本这位南国小佳人的精美相册。
那三页工工整整的长信,那密密麻麻的繁文,一定是她搜索枯肠,耗尽了年仅八岁的她所能掌握的所有的汉字。
信投送到邮局,还须通过海关严格的检核,历经繁杂的流程,方能踏上千里邮路。
当我们收到这么一封盖着香港邮戳的锦书的时候,离寄出之日已经过去了漫长的十四天。
面对着躺在油条面案上的这封散发着南国海风的味道的尺牍,正当我本能地准备拿起手机回应一下的一刹那,突然又为自己的浮躁而愧疚!
为了这封长信,那个尚处龆龀之年的小公主从去年便开始筹划,说不定这念头在她小小的脑袋里整整酝酿了一年呢。
犹如南国池苑里的一朵含苞待放的菡萏,她的蕊中藏着满心的花语需要分享给千里之外的叔叔阿姨。
该写些什么呢?写她终于吃到了令她日思夜想的跨越万水千山寄抵岭南的由叔叔阿姨亲做的馒头么?
写她各科成绩都喜提高分,尤其是满分10分的英文竟然考了难得的8分么?
信的开头怎么称呼?信的结尾如何落款?
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该用繁体字,还是用简体字呢?
倘若全写繁文,内地的邮递员会不会找不到叔叔阿姨呢?
这封信,从头至尾,自里而外,每一个字词也许她都会细细裁来密密缝。
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这只是一封信,对于小小的她来说,这个小小的信封里装着的却是她全部的假期。
然而究其实,这又不是一封信了,这是一座架设于“千湖之省”与“东方之珠”之间的弯弯虹桥,桥之北端是我,桥之南端,又何尝不是卅年之前那个未曾雕饰的自己的化身呢?
昨天的自己寄来一封走了卅载的信,浮躁的我却差点拿起手机回复一下敷衍了事,这简直是罪过啊。
来而不往非礼也。对,马上给栩滺回信,刻不容缓,因为,远在天涯的她也许正翘首北望呢,如同我之痴等她的家书一样。
她亲搦湘管,我必手执狼毫。她书以繁文,我绝不可写以简体。
正欲拿起馒头面案上用来给店子记账的记事簿,突然又为自己的谫陋而羞愧。
记得三十多年前,给远方的笔友和编辑写信,用的是方格稿纸,于是出门寻觅。
和我的早餐店同一条巷子里有一家书肆,十八年前我刚来此开店时,它便是这条街上的元老了。
进去一问,竟然还真有方格稿纸卖。掌柜的说,近日正欲将曾经养活了一家老小的这爿店子关掉,现如今,早已无人看书,更无人写信了,方格稿纸亏本处理,三本只需两块钱……
虽说只是给一个八岁的小宝贝答之以书,我仍旧像卅年之前一样,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反复誊写了三遭。
第一遍写讫,一觉醒来检视,感觉纰漏百出,而且繁文里夹杂着简体,果断将其付之一炬。第二遍写至中途,失手错了一字,正欲顺手涂以黑圈,想想还是决绝地揉做一团,掷进了废纸篓。
我们的栩滺是一方洁白无瑕的纸帛,我怎么可以在上面乱涂乱画呢!
也许有人不解,在这个通讯发达的年代,打一个电话,几分钟便可传达的事情,何苦要写一封信,前后历经一个月的熬煎呢?
我想说的是,手机虽快捷,可如今,当我们拿起手机时,却已然丧失了表达的欲望与勇敢。
从前,虽然车马慢,却杯中满,虽然纸帛短,却情义长。
多年来,我的早餐店从不采用快捷的“预制油条”和“预制豆浆粉”,一直固执地沿袭着费时费力的传统手艺,就是为了坚守那一方心灵之净土。
如今,在短视频里飞奔的人们,甚至已经失去了坐下来阅读一本书的定力。
人们拥有了快捷的汽车,却痛失了徒步带给我们的健体。人们习惯于智能快捷输入法,却开始提笔忘字。
人们争相当网红,梦想一夜暴富捞快钱,不屑于脚踏实地,却纷纷一事无成。
一位社会工作者曾问我,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年轻人压力陡增,焦虑蔓延,该如何破解?
窃以为,生命的意义绝不在结果,而在过程,切不可急功近利。
倘若一步跨至终点,我们反而错过了沿路的每一片朝云与暮霞。
亲爱的朋友啊,自今日起,不妨暂放下电话,慢煮一壶月光,给最初的那个至真至纯的自己写一封氤氲着砚池墨香的长信吧。
江南好,写于乙巳仲春之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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