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刚炸完油条,突然接到紧急通知: 去办健康证!
为啥这里用个惊叹号呢?
对于敝人这种名副其实的老宅男而言,这消息如同攻城的撞木,把我一潭死水似的生活訇然给撞破了。
穿什么出门呢?这是个大问题。
这世间,男人大抵都是没有专属衣柜的,一条裤衩可以从新穿到烂,一条毛巾可以从头洗到脚,而敝人更甚。
我骨子里是个求于内远大于求于外的人,如东坡先生所言,唯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足矣。
在穿着打扮方面我秉承了读书人的丑陋的传统: 不修边幅。前日有位热情善良的年轻网友携家带口从省城武汉远道而来,想与我这个穷酸潦倒的孔乙己合个影,我这才惶惶张张的躲进阁楼里将荒芜了一个月的胡子给刮了。
这辈子极少买新衣,即便买了新衣,成天与面粉打交道的我,也难得穿一次,每日仍以粗缯大布示人。
今早起床,因为昨夜将内衣汗湿了,一大早又来不及去翻找干净内衣,于是读书人的臭毛病又犯了,干脆不着内衣,赤膊的上身直接裹了一件妻的娘家二哥赠我的皂色羽绒短袄,再蹬上外甥送给我的一双白色运动鞋,便急急忙忙下楼炸油条去了。
出门当然不能如此粗鲁。
穿衣,简朴并不可耻,但一定得干干净净,正如做人,位卑并不可耻,但一定得清清白白。
于是我上楼觅出一件漂洗干净的迷彩的长衫,将自己从上至下裹得严严实实。
这正是长衫区别于短衣的妙处,一来标榜了孔乙己式的读书人的身份,二来也遮蔽了不堪入目的糗态,正所谓一衫遮百丑也。
尽管二哥赠我的短袄的拉链已然成了聋子的耳朵,尽管短袄的里面赤条条地没穿内衣。
但是,倘若在外面套一件曳地的长衫,整个人便显得衣冠楚楚起来。
我这人对世上所有的人都很上心,唯独对自己却很将就。
将办理健康证必需的营业执照副本和我们夫妻二人的身份证带齐备了,我便让妻守店,自己先行直奔办证地点而去。
在离我的油条店不远的菜市场后门口的露天停车场上,果见前来办证的小生意人成群结队、熙熙攘攘。
比起我们自己耽误小生意绕远亲上医院去办证,这种由医院主动上门露天集中办证的方式更便民了。
而且,体检、办证全部免费,此种接地气的亲民惠民的政策已然坚持多年矣,不过由于在短时间内集中办理,无形中便几何级增加了那些可亲可爱的白衣天使们的劳动强度,从而也衍生出了一些有趣的小小插曲。
露天办证,有一个特点。
虽说每次上医院看病如入迷宫,但起码每个房门囗都有科室名称,而此种把医院各有关科室整体异地搬迁到露天场地办事的方式更令人如坠云雾。
由于没有醒目的科室铭牌,只有几张桌子和一辆医疗车散落在各处,每一位办证者都和我一样,如一只只无头苍蝇,每到一桌都会不厌其烦地向医师们打探办证步骤。
而病人之惧医师,正如学生之惧老师,司机之惧交警,店家之惧穿制服者一样。
当每一位办证者都把医师当作导医一般频频问询办证步骤,头大如斗的我们便越发羞惭于自己的愚钝,便越发声调低怯,而手忙脚乱的医师也越发抓狂于我们的愚钝,也越发声嘶力竭。
正如生意高峰的我们,急着上学上班的顾客越问东问西,我们便越晕头转向一样。
虽说每年都要经历一次办证,但每年并不妨碍我重犯一次迷糊。
摸不着头脑的我彷徨良久,方才稍稍厘清一点眉目。
原来,整个办证流程大约分为领表、填表、复印、照相、登记、听诊、抽血、胸透等数个步骤,须在数张办公桌和一台医疗车之间反复迂回穿梭。
我在最东端填完表,踉踉跄跄扑向最西端去复印,奔至半途才惊觉我把刚才医师提供的笔还攥在手里,于是一边折返还笔,一边心中暗忖,如此复杂的流程,只怕妻来了更会犯怵啊。
妻比我更加孔乙己,一辈子丢三落四的她平日买菜,不是付了款忘了拿菜回家,便是拿了菜回家却忘了付款,若让她来走一遭这蜘蛛网似的路线图,只恐头昏眼花的她会更加狼狈不堪,或许不是遗漏了营业执照,便是掉失了身份证的。
但她也得办健康证啊,于是我决定,不如由我将能够替她代办的那些逶迤蠕行的繁琐环节都提前办理妥贴。
等我回去之后,她只需两手空空过来体检便行了,况且这样的话,这人山人海里便少了一个愚钝的办证者问询办证步骤,可怜的医师们也少了一份抓狂与声嘶力竭。
抱着我们夫妻二人的资料,我跌跌撞撞走完了前面几个最烧脑的步骤。轮到开始体检了,我便紧跟着上一位体检者,坐到一位医师面前,准备捋起袖子抽血。
正是春寒料峭时节,袖子太厚,不把短袄脱掉,这袖子很难撸上来,可我只穿了一件二哥的羽绒短袄,别人脱掉袄子尚余一件内衣,我脱掉袄子便赤条条的了,天寒地冻之时,又兼大庭广众之下,袒胸露体,岂不斯文扫地?
于是,我只好咬牙使劲把袖子往上绾。
正绾着呢,面前这位早已心力交瘁的医师却忽地推开我的手臂,恨恨地说: “伸手臂给我干什么!我这又不是抽血!把胸口解开!”
接着便见面前伸过来一只听诊器,我拿眼角偷觑,呜呼,原来这张桌子是检查心肺功能的,抽血的桌子在隔壁呢。
看这位老医师吹胡子瞪眼的神情,把他错当抽血医师的,一定远不止我一个,而隔壁抽血的医师也一脸无奈,又不知有多少人把她当作检查心肺功能的了。
然而,我的悲剧并没有结束。
总算捱到了最后一步,胸透,而我的后面,又不知何时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踏上医疗车,只听坐在车头的两位忙得焦头烂额的医师正在催促上一位体检者说,快快快,往里走往里走,里面是胸透室,把门拉开,进去后胸囗贴紧墙壁站直。
我把我的资料与妻的资料小心翼翼分开,再将我的那一份抖抖索索递到男医师面前。
正睖睁呢,突然感觉另一位女医师从背后猛戳我的衣服,急切地说: “快快快,说你呢!把袄子脱了!”
江南好,写于乙巳仲春之十四
评论0
暂时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