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我与妻说,想去找一找苏轼落难黄州时曾经躬耕过的那一片叫做“东坡”的荒废营地。
此议一出,妻一口便答应了下来。正如卅年之前,我说带她回归家乡,回归田园,她也一口应承下来一样。
顶着料峭春寒,我们从隔江相望的吴王故都鄂州跨过长江,抵达黄州古城的西北角。
只见上书“东坡赤壁”四个大字的牌坊耸立在空旷的广场后面,显得孤独而又落寞,环顾睥睨,竟空无一人。
回想年初二,我和妻曾带一位从北京远道而来的小朋友参观鄂州之南浦路与观音阁,年初三又带她攀西山,年初五随侄女一家览吴都乔街,所到之处,皆流光溢彩,人头攒动。两相对比,令人唏嘘。
谁曾想,苏公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之地,不见访客,不见祭品,唯见竹海无言,松林呜咽。
我恨自己甚至忘了带一壶苏公曾念念不忘的我们鄂州樊口的春酒来,一尊还酹堂前,我恨自己甚至忘了带一碗鲜美无比的樊口的鳊鱼给苏公佐酒,让他免除有酒无肴的尴尬。
当然,我知道,虚怀若谷的苏公是不会怪罪任何一个后人的。
相反,如同从不敢公开早餐店的地址的羞赧的我一样,倘若大家都蜂拥而至,苏公或许会倏地一下遁入案底的。
参观完赤壁,接下来便去找寻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地,那片叫做“东坡”的伤心之处。
凭着手机地图,几经辗转,终于在一片密林深处,发现了一块写有“东坡雪堂”四个字的簇新路牌。如果说赤壁游人寥寥,此处正在修缮中的雪堂更是人迹罕至。
九百多年沧海桑田,雪堂的真实位置至今已变得扑朔迷离。
不过,故址在哪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重情重义的黄州人正在小心翼翼地重现当年东坡躬耕时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我和妻轻轻来到其中的一座草庐前,透过简陋的窗棂,只见昏暗的房间内,放着一蓑,一笠,一筐,一篓,一耒,一锄,一犁,一耖。
门口,还横着一口偌大的猪槽。
在茅屋东侧屋檐下的水车之上,靠着一块宣传木板,当我蓦然瞥见上面写着的“东坡的农具”几个大字时,不觉泪眼朦胧。
这就是那个曾意气风发,仰天长啸,写下“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的密州知州么?
这就是那个曾挥毫泼墨,引吭高歌,留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一代词宗么?
自古以来,读书人都是不分五谷的,更不知稼穑之苦。
读书人对农事的理解只停留于田园牧歌与诗情画意,又哪里知道每一颗稻菽背后萦绕的噩梦呢?
也许没有人能比我更加切身地体会“东坡”与“农具”这两个词遭遇意味着什么,因为我也做过十年的农夫。
三十年前,那个起得比谁都早,睡得比谁都晚的我,每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虽精疲力竭,却仍是“草盛豆苗稀”。
春日借钱播种,秋后卖粮还债,翌年春日,再去借钱播种……那只善搦湘管的手啊,怎么也攥不住掘地的锄。
推己及人,我从小生于农家,尚且如此不堪,难以想象,那个从小生于书香门第,又突然从堂堂知州,沦为一介农夫的苏公,在那片“颓垣满蓬蒿”的荒废营地上究竟经历了什么?
那个立在骄阳之下释耒喟叹“我廪何时高”的身体单薄的读书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个历经丧妻失子之痛和囹圄贬谪之祸的东坡居士,又何以始终屹立不倒?
也许,支撑他的, 是弟弟的舍身相救吧,是妻子的生死相随吧,是江对岸鄂州的潘氏叔侄与王氏兄弟的奔赴和陪伴吧。
同时,能够拯救他于无底深渊的,更是他自己啊。
经“乌台诗案”一劫,苏轼其实已然死矣。自兹以后,世间再无苏轼,自兹以后,人间诞生坡仙。
从黄州出发,行走于世的从此只是他的一具躯壳,而他的魂灵如夏蝉般蜕变,从躯壳中逸出,附着在汉字里,附着在元丰五年的一词二赋里。
那些仿佛精灵似的汉字,如漫天雨滴,滋润千山万壑,如漫天星辰,光耀千秋万代。
他从道、儒、佛中汲取养分,将出世与入世兼容并蓄。
他主张出世。涅槃重生之东坡内心强大,乐观豁达,百折不挠,浪漫无羁。
这就是为什么,凡尘中人筑了一座茅草屋,只将四壁刷一遍石灰。
而他,筑了一座茅草屋,却将四壁绘满了雪花,并取了一个骇俗之雅号,名曰“雪堂”。凡尘中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他,白昼耕田,入夜泛舟,并著了一篇惊世之美文,名曰《赤壁赋》。
我们每一位凡尘中人的痛都远不及他的百分之一。他尚且在风中摇曳,我等又凭什么倒下呢!
他亦主张入世。在《雪堂记》中,他说,之所以归隐田园,“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
这位可敬可爱,令人落泪的苏公,是个满肚子不合时宜的人,这与屈子的文人风骨是一脉相承的。
他之入世,不是投机取巧,营营苟苟,而是心系苍生,胸怀家国,不为功名利禄,只为江山社稷。
这就是为什么他流落黄州时奔走呼号并在东坡雪堂大量收养遗弃女婴,被贬惠州时倾囊捐建便民之“两桥一堤”,放逐儋州时助学兴学,开琼州崇文重教之先河。
苏公所经之处,万民世代感念。 东坡的爱民思想与处世哲学,其实酷似那位写下现实主义诗篇《卖炭翁》的白居易。
白居易,字乐天,而苏轼刚好也是个乐天派。
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筑起了今日西湖之“白堤”,而苏东坡任杭州知州时,也筑起了今日西湖之“苏堤”。
白居易被贬忠州时,于城东开辟“东坡”植树养花,而苏东坡被贬黄州时,亦仿效白居易于城东开辟“东坡”种稌莳枣。
连苏公的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也是由白乐天的诗句化用而来的。
东坡居士经“乌台诗案”之重击,被打入社会底层,终日“侣鱼虾而友麋鹿”,与布衣草民为伍,让他更加谦和博爱,心胸开阔,“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
这种品格体现在文字上,他强调以内在朴素青情为主,不为外在华丽格律所限,并打破晚唐以来内容上的局限,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平凡人的人间烟火。
窃以为,这也正是他的文字能获得社会大众更广泛的共鸣并千古传诵的关键。
这一点与白居易不谋而合。白居易也反对将文字囿于象牙塔中,拒绝诘屈聱牙、晦涩难懂之诗风。
相传他每写完一首诗,先必念给老妇人听,不断斧斫,直至通俗易懂为止。
正是二人的凡人情结,让他俩的文字在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之间达成了和解,雅而不亢,俗而不卑。
敝人亦凡人,多年来透过抖音这个窗口,以凡人眼观凡间事。
敝人的文字是从脚下的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又终将归于这片土地。
前不久,抖音的电台节目《凡花集》分享了敝人的凡人小事,从这个节目中我也看到了许许多多和我一样平凡却在努力绽放的生命。
前日,我与远方的那位汉川大姐笔谈。
她是苏公的虔诚信徒,从黄州的东坡赤壁到儋州的东坡书院,她都曾一一拜谒。
我说: “姐,每当我停下脚步的时候,冥冥之中总觉得背后有个人在暗中拼尽全力地推我。
不知道是谁。这个人比我自己还要关心我,怕我沉沦。”
姐说: “那个人,一定是我。”
呜呼,年已古稀的姐大病一场,如今遍身伤痛,却还记得暗中拼尽全力地推我。
那么,又是谁,在背后暗中拼尽全力地推她呢?
我想,一定是那位命运多舛,不屈不挠的文字按摩大师,铁冠道人吧。
我们都是平凡却努力生长的花
江南好,写于乙巳暮春之初三
评论0
暂时没有评论